第一章 佛教的思想体系
--佛陀讲“心”--
按公认的宗教概念,能否把佛陀称为一位宗教创始人,值得怀疑。但是,如果把佛陀归到宗教创始人一类人来看待的话,应该说他是唯一的一位宗教创始人,自称自己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人而已。其他宗教的教主,不是说自己是大自在天(译注:印度教信奉的神,相当于天主教的“上帝”。),就是说自己是神的化身,要不就自命受了神灵的感召或差遣。佛陀也从未说过自己曾受任何神灵或外力的感召或差遣。他宣称自己是靠人的智慧成佛的。人,只有人,才能成佛。人人都具有成佛的能力。需要的是努力、决心、虔诚、智慧等品德。佛陀的“人性”如此完美,以至在后世广泛流传的佛教史上被视为“超人”。
依照佛法所讲的,人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人是自己的主宰,决定人的命运的不是别的什么神灵或别的什么力量。
“人应当自作皈依(译注:原文refuge,庇护,依靠),还有谁可以作他的皈依呢?” [原注:见巴利语(译注:巴利语没有文字,其语音通常用其他文字标出。梵语也是。)《法句经》1962年科伦坡版第十二章第四节。]佛陀清清楚楚地这样说过。他训诫他的弟子们,应当皈依自己而生活,切不可皈依任何人。[原注:见巴利语《长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二集第62页。]佛陀指出人有能力借助自身的才智与努力解脱一切缠缚,他一一教导和鼓励所有的人要发展自己,自求解脱。佛陀的教导是:“你的事要你自己去做;如来[原注:巴利语tathagata之字义,是‘来到真谛的人’,亦即‘发现真谛的人’。佛陀自称或称他佛时,通常用此名词。]只是指路人。”[原注:见巴利语《法句经》第二十章第四节。]如果能把佛陀称作“救主”的话,意思也只是他是发现以及指点我们解脱苦难(译注:关于“苦”,请务必阅读本书第二章四圣谛的有关内容。)即涅槃之道的人而已。走这道、得到涅槃,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做。
佛陀给他的弟子们自由是根据各人的责任自负的原则。在《大般涅槃经》中,佛陀说他从不想约束僧伽(僧团)[注五:巴利语中sangha的字义是社团,但在佛教中专指僧团而言,也即僧字的本义。佛、法、僧总称三皈依或三宝。],他也不要僧伽依赖他。他宣称,在他的法中,绝无秘密法门。他紧握的拳中,并没有隐藏着什么东西。换言之,他没有什么“袖中秘籍”。[原注:见巴利语《长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二集第62页。]
佛陀赞许思想自由这类事,在宗教史中无处可见。佛陀的意思是:这种自由是必要的,因为人要解脱苦难,只能靠个人对真谛的觉悟,而不能靠顺从和行为端正以获取神或其它外力的恩典来解脱苦难。
有一次如来佛来到乔萨罗国一个叫做羁舍子(译注:现汉音译可为盖舍布达。)的小镇,那镇上居民的族姓是迦摩罗(译注:现汉音译可为迦拉摩。)。他们听说佛陀来了,就去拜见他,向他说:
“世尊,有些出家人和梵志来到羁舍子,他们只解说他们自己的教义,而蔑视、谴责其他教义。…… 然后又来了其他的出家人和梵志,他们也同样的只解说他们自己的教义,而蔑视、谴责其他教义。…… 但是我们真怀疑和迷惑,这些有德的出家人和梵志中,到底谁说的是真实的,谁说的是假的。”
佛陀在此给了他们一件如此绝妙的忠告,这在宗教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迦摩罗人啊!你们的怀疑、你们的迷惑是恰当的。你们的疑惑发生在可疑之处。迦摩罗人啊!不要因为流传、传统或传说,也不要认为“这是我们宗教典籍的传统。”,也不要单靠论理或推测,也不要认为“这看上起很真善。”,也不要认为“这与我们业已乐意接受的观点相符合。”,也不要乐于通过揣测而得来的臆见,也不要因为事物似有可能,也不要出自于‘他是我们的导师。’的感情,…… 就信以为实。迦摩罗人啊!什么时候你自己确实认识到这事是不恰当的、是邪恶的、是错误的,你就摒弃它。什么时候你自己确实认识到这事是恰当的、是真善的、是正确的,你就接受它,奉行它。”[原注: 见巴利语《增支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115页。]
不仅如此。佛陀还进一步教导他的比丘们:弟子甚至须审察如来(佛)本身。这样,才能了解所追随的师尊是不是真正的佛。[原注: 见巴利语《中部经》第47经vimamsaka sutta](译者顾法严注:约相当于汉译《中阿含经》第186求解经)。]
佛法上说道:疑是五盖(译注:覆盖) [原注: 五盖为(一)贪欲,(二) 嗔恚(译注:现汉可译为“厌恶”等。),(三) 睡眠(译注:现汉可译为“身心的呆滞”等。),(四) 掉举(译注:现汉可译为“烦躁”等。),(五)疑(译注:现汉可译为“疑惑”等。)。]之一,能覆盖人心,使之无法如实见到真谛,还妨碍一切进步。但疑不是一种罪,因为在佛法里没有盲信(译注:即常说的迷信)这类信条。事实上,佛教根本就没有其他宗教里所谓罪的观念。一切恶的根本是无明(译注:不明了)和邪见(译注:错误的见解)。不可否认的是:只要有疑惑、迷惑、意志不坚定,就没法进步(译注:向前走一步)。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在确实明了之前,疑是一定存在的。可是想求进步,就绝对必须先去除疑惑;而去除疑惑,又必须确实明了。
说不该怀疑,说应该相信,是没有意义的。仅仅说一句“我相信。”,并不表明你已见到或你已了解。一个学生做数学题,做到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做时,心中就生起怀疑和迷惑。只要此疑不除,就无法向前走。要向前走,就得解除那疑惑。解除疑惑的门道很多,仅仅说一句“我相信。”或“我不怀疑。”,并不能解除疑惑。促使人们不了解而相信或接受一件事物,是政治行为,不是精神生活,也不英明。
佛陀时时刻刻非常注意解除疑惑。甚至在他圆寂前几分钟,他还数次告诉他的弟子们:如果他们心里对他讲的法有什么疑惑的话,应向他提出问题,而不要往后再后悔。可是他的弟子们都没有出声。那时他所讲的话极为感人:“假使你们因为尊敬你们的师尊而不提出问题的话,至少应该告诉自己的一个朋友也好。”(这意思就是说:他可以将问题告诉他的朋友,由后者向佛陀提出。[原注: 见巴利语《长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2集第95页及《增支部经》同版第239页。]
不仅是自由思想,佛陀许可的宽容,令研究宗教史的人吃惊。有一次,在那烂陀城,佛陀接见了一位富有的居士,名叫优婆离。他是耆那教主尼乾若提子·摩诃毗罗[原注: 摩诃毗罗(译注:意译为“大雄”)是耆那教创始人,与佛陀同时代,可能较佛陀年龄稍大些。]的在家大弟子。摩诃毗罗亲自选派他去见佛陀,和佛辩论有关业报理论方面的某些问题,想击败佛陀,因为在这些问题上,佛陀的观点与尼乾若提子有所不同。可是出乎意料,辩论的结果,优婆离却相信佛陀的观点是对的,他老师的观点错了。所以,他请求佛祖收他做佛祖的在家弟子(优婆塞)。但佛祖叫他不要急于作决定,要慎重考虑一番。因为“像你这样有名望的人,谨慎考虑是确当的。”优婆离再次表示他的愿望后,佛祖要求他一如既往继续敬重和供养他以前的宗教导师们。[原注: 见巴利语《中部经》第56优婆离经。]
公元前三世纪,统治印度的佛教大帝阿输迦(阿育王),遵照佛陀这一宽容理解的楷模,敬重并款待他广袤幅员内所有的宗教。他的一则石刻诰文至今还存在,还能辨认。大帝在文中宣称:“敬重自己的宗教,不等于不该敬重别的宗教。不过敬重其他宗教应该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这样不仅发展了自己的宗教,也帮助了别的宗教。反之则不但挖了自己宗教的坟墓,也伤害了别的宗教。敬重自己宗教而斥责其他宗教,虽然是出自于对自己宗教的虔诚,还以为‘我在光耀自己的宗教’;恰恰相反,这样做更严重地伤害了自己的宗教。因此,和谐才好。愿大家都来聆听佛法,而且心甘情愿地聆听其他宗教的教义。”[原注: 见阿育王石诰第12篇。]
这里我们应当加一点的是:这种富于同情的理解习惯,今天不但应该应用于宗教教义,也应该应用于其他地方。
这种宽容与理解的精神,从一开始就是佛教文化与佛教文明中最崇高的范例之一。正因为如此,在两千五百多年漫长的佛教史上,找不到一个佛教迫害他教的事例,也从来不曾因为弘法或劝人信佛而流过一滴血。佛教和平地传遍了整个亚洲大陆,到今天全世界已经有了五亿以上的佛教徒。任何形式的暴力,不论以什么为藉口,都是与佛陀的佛法绝对相违背的。
人们常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佛教(译注:此处僧语明确译成“佛法”。)到底是宗教还是哲学?叫什么,都没关系。佛法还是那个佛法。叫什么名称,并不重要。我们把佛法(译注:原著为“佛陀的教导”,此处僧语明确译成“佛法”。)称为“佛教”(译注:此处僧语明确译成“佛教”。),也没什么多大重要。其实人们所给的名称,不是实质的。
名称又有什么呢? 我们叫玫瑰的花,
叫别的什么名称, 还是一样的芬芳。
同样的,真谛不需要标签。真谛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基督教的、印度教的、或是伊斯兰教的。真谛不是任何人的专利品。派别性的标签,只是独立理解真谛的障碍,并在人心中产生有害的偏见。
不仅在有关意识和心灵的事情上是如此。即使在人间关系上也是如此。举例来说,我们遇到一个人,并不把他看成人类中的一个,而先在他身上贴上一个标签:僧伽罗人、泰米尔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犹太人……,接着把我们心中与这些名称相连的一切偏见,都加在此人身上。然而,这人完全可能与我们此时此地加在他身上的种种属性毫不沾边。
人如此喜欢派别性的标签,甚至把谁都共有的品性与情感也都贴上这种标签。有些人常常谈到各种各样“品牌”的慈善:什么佛教慈善,什么基督教慈善,却看不起其他“品牌”的慈善。可是慈善实在不可能分派别;慈善没有基督教的、佛教的、印度教的、或伊斯兰教的等等的区别。一位母亲对子女的爱,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基督教的,只是母爱。像爱、恕、慈、悲、慈善、宽容、耐心、友谊、欲望、憎恨、厌恶、愚蠢、傲慢等等人的好、坏品性与情感,都不需要派别的标签;也不专属于任何派别。
某一思想来自谁或何处,对于寻求真谛的人来说没什么用处。研究某一思想的源头及演变是学术界的事。事实上,为了明了真谛,不需要知道某一法或某一学说是来自佛陀,还是来自别的什么人的。需要的是:见了、明白了。在巴利藏《中部经》第140经中,有一段很珍贵的记载,阐明了这一道理。
德高望重的佛陀有一次去摩揭陀国,在王舍城的一个陶工棚屋里过夜。在这棚屋里,已先来了一名年轻的出家人。[原注: 印度陶工的棚屋大多宽敞而清静。巴利语典籍上,常有佛、苦行头陀、出家人游方时在陶工棚屋中度夜的记载。]两人彼此并不相识。如来佛看到这出家人的仪态,心想:这年轻人的举止很不错,我不妨和他聊一聊。于是佛陀就问他:“比丘啊![原注:很有意思的是:佛陀叫这出家人比丘──佛教僧侣。从下文可知,此人不是佛教僧团的一员,因他要求佛祖准许他加入僧团。也许在当时,比丘一词也可用于他教的苦行头陀,要不就是佛陀使用这名词时并不严格。比丘的意思是乞者、乞食之人。也许,佛祖在此用比丘一词,用的是原始字义。可是如今比丘一词已仅用于佛教僧众,尤其是上座部国家如斯里兰卡、缅甸、泰国、柬埔寨及吉大港等地。]你是在谁的名下出家的?谁是你的导师?你喜欢谁的法?”
“同修啊!”那年轻人回答说:“有一位名叫乔答摩的,是释迦族的后裔,离开了释迦族当了出家人。他的声名远扬,说他已得了阿罗汉果,是一位觉行圆满的尊者。我是在那位德高望重的世尊名下出家的。他是我的师父,我喜欢他的法。”
“那位世尊、罗汉、觉行圆满的尊者,现在住在哪里呢?”
“同修啊!在北方的国土中,有一个城市叫做舍卫。那位世尊、罗汉、觉行圆满的尊者,现在就住在那里。”
“你见过那位世尊吗?,如果你见到他,会认出他吗?”
“我从来没见过那位尊者。假如我见到他,也不会认识他。”
佛陀意识到这名素不相识的青年是在他名下出家的。佛祖没说明自己是谁,讲道:“比丘啊!我来给你讲法吧。你听着!用心听着!”
“好啊,同修!”年轻人答应道。
接着,佛陀为这年轻人讲了一部解释真谛极其出色的经。(该经的要领,以后叙述。)[原注: 请参阅第四章 第三圣谛。]
直到这部经讲完,这名叫弗加沙(译注:现汉音译可为“布固沙谛”。)的年轻出家人才意识到:原来同他讲话的就是佛陀本人。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佛祖跟前,拜倒在世尊足下,向世尊请求原谅。他因为不知情竟把世尊叫做同修。[原注: 此字巴利语为avuso,意思是朋友,在平辈中也是一项尊称。但是比丘从不用此称呼世尊,而用bhante 一词,意思接近“长者”或“师父”。佛陀在世时,僧团的僧众都互称avuso。但佛陀圆寂前夕,要求年轻的僧人称呼年长的为bhante(师父)或ayasma(大德),要求年长的僧人称呼年轻的为avuso(见《长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巴利语第二集第95页)。这在僧团中至今仍沿用不误。]接着那年轻出家人请求世尊为他授具足戒,准他加入僧团。
佛陀问那年轻人有没有备全三衣一钵。(比丘应备三衣一钵,钵是用来乞食的。)布固沙谛回答说没有。佛陀说如来不会给没备衣钵的人授具足戒的。布固沙谛听后就出去张罗衣钵,不幸被一只母牛用角触死。[原注: 众所皆知,印度牛群在大街上自由游荡。从这一记载看来,这一现象由来已久。但一般说来,这些牛不凶野,很驯良,很少攻击人。]
佛陀后来听到这一悲恸的消息后就宣称弗加沙是一位智者,已经见到、理解真谛;他已得不还果,在他再生之地,即可得阿罗汉果[原注: 阿罗汉(译注:也有汉译成“罗汉”的)],已解脱各种污染不净法如贪欲、嗔恚(厌恨)、不善欲(恶意)、无明、贡高(傲慢)、我慢(自负)等的人。这样的人为亲证涅槃已得(第)四果即最终果,富有智慧、慈悲和这类纯净高尚的其他品质。弗加沙当时已得到(第)三果,叫阿那含(不还)。二果叫斯陀含(一来),初果叫须陀洹(预流)。],他死后永不再回到这世界来。[原注: 卡尔·杰勒鲁普(Karl Gjellerup)写《朝圣者卡玛尼塔》一书,看来是受到弗加沙这一故事的启示。]
这故事很清楚地说明布固沙谛听佛陀说法时不知道说法的是谁,说的是谁的法,却理解了佛陀所说的法。然而他已见到了真谛。药好,病就除;不用知道药方是谁开的,药是哪里来的。
几乎所有宗教的基础是“信”,毋宁说是盲信(译注:即常说的“迷信”。)。但是在佛教里,给以首位的是“见到”、知道与了解,而不是信或信仰。巴利语佛典里有一个字是saddha,(梵语是sraddha),一般都译成“相信”或“信仰”。但是saddha与别的宗教里的信、相信或信仰不是同义词,是由于明了而产生的“无疑”。在通俗佛教中以及在巴利语佛典的一般使用中,saddha是有若干成份的“信”。然而,必须承认那只是在对佛、法、僧这三宝爱戴的意义上而已。
生活在公元四世纪的佛教大哲学家无著的说法是:信有三种形态:(一)某一事物显而易见存在的完全而坚定的了解,(二)崇高品德的欣喜,(三)达到目标的愿望。[原注: 见印度国际大学全书1950年版中的无著的阿毗达摩论集善本第6页。]
无论你怎样解释,多数宗教所说的相信或信仰,在佛教中是找不到的。[原注: 盖姆劳伊(Edith Ludowyk-Gyomroi)写了题为“奇迹在早期巴利语文献中所扮的角色”的博士论文,阐明过这一论题,可惜此论文并未出版。可参阅该作者就同一论题在锡兰大学评论杂志第一卷第一期(1943年4月)第74页起所发表的论述。]
需要“相信”或“信仰”是在没有任何形式的“见”的时候;这“见”是包括其一切意义在内的。一旦见到了,“相信”或“信仰”的问题就不会产生。如果我说:我握紧的掌中有一颗宝石,因为你见不到,你就可能产生“相信”或“信仰”的问题。但是如果我张开手掌让你能亲自见到这宝石的时候,“相信”或“信仰”的问题就不会产生。正因为如此,在古佛典中有这样一句话:“悟即如见hastamala(掌上珍宝或庵摩罗果)。”
佛陀有一位弟子,叫谟尸罗(译注:现汉音译可为“木西拉”。)。告诉另外一位比丘说:“沙卫陀(译注:现汉音译可为“沙维达”。)同修啊!不靠虔诚、相信或信仰[原注:巴利语原字saddha在这里用的字义是一般通常表示的虔诚、相信或信仰。],不靠喜好或偏爱,不靠流言或传说,不靠表面理由的思考,不靠乐于揣测得来的相同,我知道、我见到生的解脱就是涅槃。”[原注: 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二集第117页。]
此外,佛陀说:“比丘们啊!我说的是:污染和不净得以止息(涅槃)者,是知者和见者,不是不知者和不见者啊!”[原注: 见前原注的同书第三集第152页。]
因此,这里需要的永远是见到和知道,不是相信和信仰。佛法(在巴利语中)是ehipassika,就是请你自己“来看、来见”(译注:原著用的是“Come and see.”。),而不是“来信”(译注:原著用的是“Come and believe.”。)。
在此应该注意佛典里说到理解了真谛的人所用的词语:“无尘无污的法眼出现了。”,“他见到了真谛,获得了真谛,知道了真谛,深入了真谛,排除了疑惑,毫不动摇。”“以正确的智慧如实见到了真相。”等等。[原注: 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五集第423页;第三集103页;及《中部经》同版第三集第19页。] 佛陀谈到他自己悟道时讲的是:“眼睛生出来了,才智生出来了,智慧生出来了,学识(译注:原著用的是science,僧译也是,汉译现为‘科学’。)生出来了,光明生出来了。”[原注: 见同书第五集第422页。] 这里处处提到的是nana dassanang(通过智慧看到了),而不是通过虔诚信仰了。
正统的婆罗门当时毫不厌烦地坚持要人们无可争辩地相信并接受他们的传统与权威是唯一真谛。就在那个时代,佛陀提出的这种思想越加受人欣赏。有一次,一群博学和知名度高的婆罗门教徒去见佛陀,并与他作了长时间的讨论。在这群人中,有一名16岁的青年,名叫迦婆逿伽(译注:现汉音译可为“卡巴迪卡”。)。一起来的其他人都认为他特别聪明和灵敏。他向佛陀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原注:见巴利语《中部经》第95(译注:僧译25)经 canki sutta。]:
“可敬的乔答摩啊!婆罗门教的古老圣典经过先哲口口相传,直至今日从未中断。一涉及到某某经论,婆罗门教徒有一个绝对的结论:‘只有这才是真谛,别的都是假的。’可敬的乔答摩,您对此有什么话要说的?”
佛陀问:“在婆罗门教徒中,有没有一个人说‘我知道,我见到只有这才是真谛,别的都是假的’?”
那年轻人很坦率,说:“没有。”
“那末,有没有一位婆罗门的教师,或是教师的教师,如此上溯七代,或婆罗门经典的原著作人,说过‘我知道,我见到只有这才是真谛,别的都是假的’?”
“没有。”
“那末,这就像一队盲人,每一个都抓住前一个。第一个看不见,中间的看不见,后面的看不见。我认为婆罗门教徒的说法同一队盲人很像。”
接着,佛陀给这群婆罗门教徒一个很重要的忠告。那就是:“有护法智慧的人不适合下这一结论:只有这才是真谛,别的都是假的。”
那年轻的婆罗门这里问佛陀:“怎样成为护法的人呢?”。佛陀回答说:“有人有信仰,他说‘这是我的信仰。’这样他在护法。但是不应该下这个绝对的结论:只有这才是真谛,别的都是假的。换句话说,谁都可以相信他所喜爱的事,也可以说‘我相信这个。’到此为止,他是一名尊重真谛的人。但是他却不能由于自己的信仰而说:只有他所相信的才是真谛,而其他一切都不是真谛。”
佛陀在别的地方还这样说:“执著(译注:可译成‘坚持’。)某一事物(或某一见解)而蔑视其他事物(或见解),有智慧的人说这一见解(思考)是一种束缚(桎梏)。”[原注: 见《小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经集第151页(第798偈)。]
有一次,佛陀为弟子们解说因果律。[原注: 见巴利语《中部经》第38经(mahatanhasankhya sutta)。(译者顾法严注:约相当于汉译《中阿含经》第201嗏帝经。)]他的弟子们说他们已经看见了,也已经明白理解了。于是佛陀讲:“比丘们啊!就是这一观点,这样清楚明白,但是如果你抱住不放,哄玩不停,珍藏不露,执著不离,那你就是还没有了解所讲的法就像一个木筏,是用来渡河去到彼岸的,而不是要你抓住不放、执著不离的。”[原注: 见同书第一集第260页(巴利语学会版)。]
佛陀在别的地方也解释过这一精彩的比喻,把他的法比作一个筏子,也是用来渡河去彼岸的,而不是让人牢抓不放,扛在背上的:
“比丘们啊!有一个人外出远行,遇到一片大水。此岸充满了危险,而对岸则安全无险。可是没有船可渡此人去那安全的彼岸,又没有桥梁跨越水面。此人自语自言道:‘这海这么大,此岸危险重重,彼岸则安全无险。没有船可渡,也没桥梁。我不如采集草木枝叶,绑一个筏子,有那筏子帮忙,使劲用手用脚就可安全到达彼岸。’于是,那人立即采集了草木枝叶,绑了一个筏子。有那筏子帮忙,使劲用手用脚安全到了彼岸。他想:‘这筏子对我大有帮助。有了它,我使劲用手用脚安全到了此岸。因此,我不妨把这筏子顶在头上或扛在背上,今后去哪儿都行。’”
“比丘们啊!你们认为怎么样?如果那人按他想的那样做了,他对筏子做了该做的没有?”“没有,世尊。”“那末,他怎样做才对筏子做了该做的呢?既然已经渡到彼岸,假设那人这样想:‘这筏子对我大有帮助。有了它,我使劲用手用脚安全到了此岸。我不妨将筏子拖到沙滩上,要不就放在水中随水漂走,我走我的路。’如果那人这样做,他对筏子就做了该做的了。”
“同样的,比丘们啊!我讲的法可以比作筏子,是用来渡水去彼岸的,不是为了牢抓不放(巴利语原字义是执著。)的。比丘们啊!你们知道我的法像筏子,知道好的东西(法)应该舍弃,关于不好的东西(非法),你们要说什么呢?”[原注: 见巴利语《中部经》第一集第134页至135页。法字在这里的意思,根据巴利语学会版《中部经》觉音疏第二集第190页的解释,是指精神方面的高度成就,也指纯净的见解和思想。对这样高尚纯净的事的执著都应该放弃。那末,该不该说应该放弃不好、不净的东西呢?]
这一比喻清楚地说明:佛陀教导的宗旨是为人指明走向安全、宁静、和平、幸福、治愈即涅槃的道路。佛陀所讲的整个的法就是以此为目的。讲法以满足求知的好奇,从来不是佛陀的习惯。他是一位现实的导师,只教人有助于得到和平与快乐的东西。
有一次,佛陀在乔赏弥(今印度阿拉哈巴特城附近)一座尸舍婆林(译注:现汉音译可为“星萨巴林”。)中住歇。他取了几张叶子放在手里,问他的弟子们:“比丘们啊!你们认为哪儿更多呢?我手中的几片叶子多呢?还是这片林子里的叶子多?”
“同样的,我知道而没讲的更多,讲的东西很少,很少。为什么我不讲那些呢?因为没有用......无助于获得涅槃。这是为什么我没把那些告诉你们的原因。”[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五集第437页。]
有些学者在努力琢磨佛陀知道而没讲的是些什么呢?应该说这是徒劳无效的。
佛陀不愿意讨论那些不必要的哲理问题。那些都是纯粹的猜测,只制造臆想的问题。他认为这些是“意念的荒漠”。在他的弟子中,看来有几个人不欣赏佛陀的这种态度。其中一个弟子叫鬘童子,要求佛陀答覆众所周知而古老的十个哲理问题。[原注:见巴利语《中部经》第63 才cula malunkya sutta(译者顾法严注:约相当于汉译《中阿含经》第221箭喻经)。]
有一天,鬘童子下午打坐后,忽然起身来到佛陀跟前,行礼后在一旁坐下,就说:
“世尊!我正独自打坐,转念一想:世尊总不解释,搁置一边和拒不回答的这些问题是:(一)宇宙是永恒的,还是(二)不永恒的?(三)是有限的,还是(四)无限的?(五)身与心是同一物,还是(六)身是一物,心又是一物?(七)如来死后还继续存在,还是(八)不再继续存在,还是(九)既存在也(同时)不存在?还是(十)既不存在也(同时)不不存在?世尊从不给我解释这些问题。我不喜欢这(态度),也不欣赏。我去世尊那里问个明白。如果世尊给我解释,我就继续在他身边修行。如果他不给我解释,我就离开僧团还俗。如果世尊知道宇宙是永恒的,就这样给我说。如果世尊知道宇宙不是永恒的,也就这样给我说。如果世尊不知道到底宇宙是永恒还是不永恒,就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这才是不知道、没看到的人该直截了当说的话。”
佛陀这里给的回答,对于当今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类哲理问题上并自行扰乱心境宁静的数以百万计人来说,是最好的教训。
“鬘童子,我有没有对你这样说过‘来!鬘童子,到我身边来修行,我给你解答这些问题。’?”
“没有,世尊。”
“那末,鬘童子,你自己有没有对我这样说过‘世尊,我在世尊身边修行,要世尊给我解答这些问题。’?”
“也没有,世尊。”
“即使现在,鬘童子,我对你也不说 ‘来!鬘童子,到我身边来修行,我给你解答这些问题。’你也对我不说‘世尊,我在世尊身边修行,要世尊给我解答这些问题。’既然这样,你这愚蠢的人呀!是谁拒绝了谁呢?[原注: 这里的意思是双方都是自由的。任何一方对于对方都没有任何义务。]
“鬘童子,如果有人说‘我不要在世尊身边修行,除非他给我解释这些问题。’恐怕这人到死也得不到如来的答案了。鬘童子,让我们假设:有一个人被毒箭射中,他的亲友带他去看外科医生。当时那人说:射我的人是刹帝利种姓(武士)吗?是婆罗门种姓(法师)吗?是吠舍种姓(农民)吗?还是首陀罗种姓(贱民)呢?他姓什么?属于哪个氏族?他个高吗?个矮吗?还是中等身材呢?他的肤色是黑、是棕,还是金黄色?他住在哪乡?住在哪镇?这些细节不知道之前,我不拔出这支箭。我是被什么弓射中的?弓弦是什么样的?那一类型的箭?箭羽是哪一种羽毛做的?箭簇又是什么材料制造的?......。这些细节不知道之前,我不拔出这支箭。鬘童子,那人在知道这些答案之前,必死无疑。鬘童子,如果有人说‘我不要在世尊身边修行,除非他给我解释宇宙是否永恒等这些问题。’那人在得知如来的答案之前,也必死无疑了。”
接著,佛陀给鬘童子解释:这些见解对梵行毫无用处。这里我们无论持有什么见解,仍然有生、老、坏、死、忧、戚、哀、痛、恼等等。“我宣告这一切可以在此生中止息,那就是涅槃。”
“因此,鬘童子,记住:我要讲的,已经讲了。我不讲的,没讲。我没讲的是什么呢?宇宙是永恒的?还是不永恒的?等前面提到的十个问题是我不讲的。鬘童子,为什么我不讲那些呢?因为没有用处,不是修练身心的梵行的基础。无助于背离、止欲、止息,宁静、深观、圆觉、涅槃。所以,我没讲那些。”
“那末,我讲了什么呢?我讲了苦、苦的生起、苦的止息和灭苦之道。[原注: 关于四谛的详细解释,请看以后四章。] 鬘童子,为什么我讲这些呢?因为有用,是修练身心的梵行的基础。有助于背离、止欲、止息,宁静、深观、圆觉、涅槃。所以,我讲了那些。”[原注: 佛陀这番训诫,似乎对鬘童子产生了预期作用。因为在其他经中曾有他再度向佛祖求法,接着成为阿罗汉的记载。见巴利语《增支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345至346页。]
现在,我们来探讨佛陀给鬘童子讲的四圣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