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圣 谛
佛法的核心就是四圣谛。佛陀在波罗奈附近的鹿野苑(今印度沙纳特地方),向他的老同修----五名苦行僧作了第一次说法[原注:见律藏《大品转法轮经》1922年阿路塔葛玛(Alutgama)版第9页及以后各页;《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五集第420页起。],讲的就是这四圣谛。按原文记载,这四谛当时讲解得很简要。然后在早期的佛典中,有无数的地方,都反复阐明了这四谛,用不同的方法解释得很详细。我们利用这些资料和注疏去研究这四圣谛,就可以对佛法的要义,根据原典作出一个相当完善而准确的阐明了。
四圣谛是:
(一)苦(译注:巴利语为dukka,原文没用英语词。),
(二)集(译注:巴利语为samudaya;英语原文是the arising or origin of dukka;僧译的汉译为“苦的生起”。):苦的生起或根源,
(三)灭(译注:巴利语为nirodha;英语原文是the cessation of dukka, 汉译为“苦之止息”;僧译的汉译为“苦的解脱”。):苦的解脱,
(四)道(译注:巴利语为magga;英语原文是the way leading to the cessation of dukka,汉译为“导致苦之止息的途径”;僧译的汉译为 “解脱苦的序”。):苦的解脱之道。
第一圣谛----苦
几乎所有的学者都把第一圣谛(在英语中)译成“the noble truth of suffering(苦难圣谛)”,还将其意思理解为:“根据佛教,生活就是苦难和痛苦,别无其他。”这种翻译及理解极难令人满意,而且极易误导。正是这种狭义、粗疏而草率的翻译和肤浅的理解,才误导了很多人,认为佛法是悲观的。
首先,佛法既不是悲观主义的,也不是乐观主义的。说白了,佛法是现实主义的,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是如实的。佛法用客观如实的眼光(译注:巴利语为yathabbutam;英语原文是objectively;僧译的汉译为“如实地”。)看待一切事物;既不哄骗你,让你在一个愚人的乐园中醉生梦死地度过一生;也不用各种虚幻的恐惧与罪恶来恫吓、折磨你。佛法只是客观而正确地告诉你:你是什么?你周围的世界又是什么?并为你指出走向真正完美的自由、和平、宁静与快乐的道路。
有的医生夸大病情,说是不治之症,放弃一切治疗的希望。有的医生愚昧无知,说什么根本没病不需要治疗,用虚假的安慰来骗病人。你可能说前者是悲观的,后者是乐观的。然后这两者都同样危险。但是另有一类医生,却能很正确地诊断症候,了解疾病的原因和性质,很清楚地看到这种病可以治愈,而且热忱果断地进行治疗,从而救了病人一命。佛陀就像这第三类的医师。佛祖了解世间身心疾病的原因和性质及其治愈之道,是一位掌握科学而且有智慧的医师(译注:巴利语为Bhisakka或Bhaisajyaguru;汉译为“药师佛”。)。
巴利语dukkha(梵语为duhkha)“苦”一字(译注:原文此处只用巴利语dukkha一字的英语音译,没有意译成英语的相应词。),一般确实用来表示“苦难”、“痛苦”、“忧悲”、“苦恼”等意义,是表示“快乐”、“舒适”、“安逸”等意义的巴利语sukha一字的反义词。但用在第一圣谛上,巴利语dukkha代表了佛陀对人生和世界的观点,包含了更深的哲学意义,所诠释的范畴也大大地扩充了。不可否认的第一圣谛的“苦”,显然含有通常的“苦难”等意义,但是还包含更深的意念,如“不完美”、“无常”、“空”、“无实”等。因此,要找一个(英语)字而具有第一圣谛“苦”(dukkha)的全部概念,是很困难的。所以,这个字(在英语里)最好不译,不要轻易地译成“苦难”或“痛苦”,否则会使人产生不合适而且错误的意念。
佛陀说人生有苦难,但并没说人生没有快乐。相反地,佛祖承认居士和比丘都有各种物质和精神的快乐。在巴利语经藏中,五部原典之一的《增支部经》就有一张列举各种快乐的清单。例如:家庭生活之乐和出家之乐、五欲之乐和离欲之乐、染著之乐和摆脱之乐、色身之乐和心灵之乐等等。[原注:见《增支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49页。]然后这一切都包含在“苦”中。甚至由修习高级禅定而获得的非常纯净的精神状态,其中已经没有通常所谓“苦难”的影踪并可称是无染的乐受的各种禅定境界以及不苦不乐只有纯粹舍支与一心支的禅定境界等这种非常高超的精神境界,也都包含在“苦”中。在《中部经》(也是巴利语经藏中五部原典之一)里有一部经,佛祖赞叹了这些禅定之乐,然后接著就说这些喜乐“无常,苦,变易不定(巴利语为:anicca dukkha viparina madhamma)。” [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五集第90页大涅槃经。]请注意这里明明白白地用了“dukkha,苦”这字。用这“dukkha,苦”不是因为含有通常所谓的苦,而是因为“无常即苦(巴利语为:yad aniccam tam dukkham)。”
佛陀讲现实和客观。佛祖说:讲人生及欲乐的享受,一个人有三点必须清楚明白:(一)吸引或享受(巴利语为:assāda)。(二)恶果,危险或不如意(巴利语为:ādinava)。(三)自由或解脱(巴利语为:nissarana)。[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一集第85页起与同版《杂部经》第三集第27页起。]你见到一个愉悦迷人而有魅力的人,你喜欢他(她),被他(她)所吸引。你乐于一再见到那人,从他(她)那里得到欢乐与满足。这就是享受,是你从经验中了解到的事实。但是这一享受,就同那人以及他(她)所有的吸引力一样也不会长久。情况改变时,你不能再见到那人;失去了这份享受,你就变得忧郁,也可能变得不可理喻而且心态失去平衡。你也许会做出傻事来。这就是其恶的、不如意的与危险的一面;这也是你从经验中了解到的事实。如果你对那人不贪求,抱完全超脱的态度,你就自由而解脱。人生中的一切享受,都受制于这三点。
由此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不是一个悲观或乐观的问题。要想客观而且完整地了解人生,必须考虑到人生的乐和苦以及从两者解脱这三个不同层面。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关于这个问题,佛陀说:“比丘们啊!任何梵志或出家人,如果在享受欲乐的时候,没能这样客观地明明白白这是享受;在欲乐的享受不如意时,没能这样客观地明明白白这是不如意;在从这些解脱时,没能这样客观地明明白白这是解脱;他们就没法确实而完整地了解欲乐。他们也就没法以此教导别人,而遵循其教导的人也就没法确实而完整地了解欲乐。但是,比丘们啊!任何梵志或出家人,如果能这样客观地明明白白欲乐的享受为享受、不如意为不如意、从这些解脱为解脱,他们就能确实而完整地了解欲乐。他们也就能此教导旁人,而遵循其教导的人也就能确实而完整地了解欲乐。”[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一集第87页。]
“苦”这概念可从三方面去审度:
(一)一般的苦(苦苦)(译注:巴利语为dukkha-dukkha;英语原文是dukkha as ordinary suffering。)。
(二)变易的苦(坏苦)(译注:巴利语为viparinama-dukkha;英语原文是dukkha as produced by change。)。
(三)因缘和合的苦(行苦)(译注:巴利语为samkhara-dukkha;英语原文是dukkha as conditioned states。)。[原注:见《清净道论》巴利语学会版第499页及《阿毗达摩集论》(1950年印度国际大学版)第38页。﹞
人生的各种苦难,如生、老、病、死、冤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忧、悲、哀伤……凡此种种身心之苦,世人公认为苦难或痛苦者,都包括在一般的苦(苦苦)中。生活中快乐的感觉和快乐的境遇是无常的,不是永恒的,迟早要变易的。变易的时候,就产生痛苦、苦恼或不乐。这种变易都包括在变易的苦(坏苦)中。
上述两种形式的苦很容易理解,谁都承认是苦。第一圣谛中这两种形式的苦,因为容易理解,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些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共同经验。
但是第三种因缘和合的苦(行苦),却是第一圣谛中最重要并具有哲理的一面。为了理解这一点,需要对我们认为是“众生”、“个人”或“我”究竟是什么作一番分析和阐释。
根据佛教哲学,所谓“众生”、“个人”或“我”,只是随时会变易的物质与精神力量或能力的组合。这种组合可以分成五类或五蕴(译注:巴利语为pancakkhandha。)。佛陀说:“简而言之,这五类执著的取蕴(组合)就是苦。”[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五集第421页。]在别的经中,佛祖非常明确地把苦定义为五取蕴。他说:“比丘们啊!什么是苦呢?应该说就是五种执著的取蕴。”[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158页。]这里必须清楚了解的就是:苦与五蕴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五蕴本身就是苦。对于构成所谓“众生”的五蕴稍为有点概念了,我们就会更好理解这一点。那么,这所说的五蕴是什么呢?
五蕴
一是色蕴(译注:巴利语为rupakkhandha;英语原文是the aggregate of matter。)——物质的组合。这色蕴包括传统的四大性质(译注:巴利语为cattari mahabhuttani;英语原文是the traditional great elements。):坚性(土)(译注:巴利语为pathavi;英语原文是solidity;僧译的汉译为“坚软性”。)、湿性(水)(译注:巴利语为apo;英语原文是fluidity;僧译的汉译可为“粘流性”。)、暖性(火)(译注:巴利语为thejo;英语原文是heat;僧译的汉译可为“凉热性”。)与动性(风)(译注:巴利语为vayo;英语原文是motion;僧译的汉译可为 “飘动性”。),也包括其衍生物(译注:巴利语为upadaya rupa;英语原文是the derivatives。)。[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59页。]这些衍生物包括我们的五种感觉器官(根)(译注:英语原文是our five material sense-organs。):眼、耳、鼻、舌、身,以及在外部世界中与其相应的对象(尘):色(译注:巴利语为rupa;英语原文是visible form。)、声、香、味、触。还有某些思想、意念或概念等我们精神活动的对象(法尘)(译注:巴利语为dharmayatana;英语原文是the sphere of mind-objects。)。[原注:见《阿毗达摩集论》第4页。]因此,色蕴包括了整个内外物质领域。
二是受蕴(译注:巴利语为vedanakkhandha;英语原文是the aggregate of sensations。)——感受的组合。这受蕴包括我们身心器官与外界接触而经历的所有感受:愉快的、不愉快的,以及既非愉快又非不愉快----中性----的感受。这些感受可分六种:由眼根与色尘、耳根与声尘、鼻根与香尘、舌根与味尘、身根与触尘、意根(佛教哲学中的第六识)与法尘或思想或意念 [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59页。]等相接触而经历的感受。也就是说,我们身心的一切感受都包括在此蕴之中。
这里说一说佛教哲学中“意”(译注:巴利语为manas;英语原文是mind;汉译可为“心”。)这一字的意思是什么,可能有用。应该清楚地了解“意”并不是与物质(译注:英语原文是matter。)相对的精神(译注:英语原文是spirit。)。应该永远记住:不像别的很多宗教与哲学体系那样,佛教不承认与物质相对立的精神。“意”只不过是一种官能或器官(译注:巴利语为indriya;英语原文是a faculty or organ;汉译可为“根”。),与眼、与耳一样。“意”像别的官能一样可以控制和发展,佛陀就常常讲到控制及锻炼这六种官能的价值。眼与“意”作为官能的不同在于前者意识到的是颜色及可见的世界,而后者意识到的则是各种意念、思想和心灵活动的对象(心所有法──顾法严译本注)(译注:英语原文是ideas,thoughts和mental objects。)的世界。我们用不同感官经验世间的不同领域。我们不能听见但是能看见颜色。我们也不能看见但是能听见声音。用我们的五官----眼、耳、鼻、舌、身,我们只能经验有色、有声、有香、有味和可以触摸的世界。但这些只是世界的一部份而不是整个世界。意念和思想也正是这世界的一部份,但是不能用眼、耳、鼻、舌、身等官能来意识到的,只能用另一种官能来意识到,那就是“意根”(译注:巴利语为manas;英语原文是mind;汉译可为“心”。)。意念与思想并不独立于其他五种肉体官能经验到的世界之外。事实上,它们依赖于色身经验(译注:英语原文是physical experiences。),并以此为其外缘(译注:英语原文是are conditioned by。)。因此,天生的盲人,不可能有色彩的意念,除非靠声音或其它感官所经验到的其他事物作借鉴才可能有色彩的意念。构成世界一部份的意念和思想,虽为意根所意识,却是由色身的经验所产生,并以此为其外缘。因此,意根(译注:巴利语为manas;英语原文是mind;汉译可为“心”。)与眼根、耳根一样也被认为是一个感觉的器官或官能(译注:巴利语为indriya;英语原文是a faculty or organ;汉译可为“根”。)。
三是想蕴(译注:巴利语为sannakkhandha;英语原文是the aggregate of perception。)——识别的组合。与受蕴一样,想蕴根据内在的六根和外在相应的六尘也有六种。(译注:此句僧译的汉译是“与受蕴一样,想蕴也有六种,根据与内在的六根相接触的外在的六尘而分。”)也与受蕴一样,想蕴是由六根与外界相接触而生起的。正是想蕴才认识与辨别身心接触的各种对象。 [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60页。](想蕴,梵语为sanjna, 巴利语为 sanna,不仅是perception而且是conception概念及意念,所以不能说只有六种,著者太著重perception之义,故有此曲解,本人殊不同意。又《阿毗达摩集论》,无著造,大正藏1605,664页及安慧造,大正藏1606,695页,皆由六根、六尘中说明想蕴并不是只限于此六种,想蕴就是思想及概念。——顾法严译本编者张澄基识。)(译注:本书作者讲的是六分法的根据,也可根据别的法分成更多或更少。)
四是行蕴(译注:巴利语为samkharakkhandha;英语原文是the aggregate of mental formations。)——心所(译注:英语原文是mental formations;僧译的汉译可为“心动”。)的组合。[原注:现常用“心所”一词(译注:原作者用的是英语mental formations;僧译的汉译可为“心动”。)代表五蕴中“行”字(译注:原作者用的是巴利语samkhara。)的广泛意义。“行”字(译注:原作者用的也是巴利语samkhara。)在其他上下文中可代表任何有为法(译注:英语原文是anything conditioned。),任何世间之物。从这意义来说,所有五蕴都是“行”(译注:原作者用的仍是巴利语samkhara。)。] 这一类组合包括了所有善与恶的意志活动(译注:英语原文是volitional activities。)。一般所谓的“业”(译注:原作者用的是梵语karma和巴利语kamma。),也属于这一蕴。这里应该记住的是佛陀亲自为业所下的定义:“比丘们啊!我就是把意志(译注:巴利语为cetana;英语原文是volition;顾法严译本又译注为“思”。)叫做业(译注:原作者用的是梵语karma。)。人先有了决意,才经由身、口、心(译注:英语原文是body,speech和mind。)发为行动(译注:僧译的汉译为“才作身、口、心的业”。)。”[原注:见《增支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590页。] 意志(译注:英语原文是volition;顾法严译本译为“思”。)就是“心的造作(译注:英语原文是mental construction。),心的活动(译注:英语原文是mental activity。)。其功能就是把心投入善、恶或无记(译注:英语原文是neutral;汉译可为“中性”。)等活动”。[原注:见《阿毗达摩集论》第6页。]和受、想二蕴一样,根据内六根与相应的外六尘,行蕴也有六种。[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60页。(此处著者亦犯与前面一般的错误,见想蕴段的有关注释。顾法严译本编者张澄基识。)]可是,受与想不是意志的活动(译注:英语原文是volitional actions。),不能产生业果(译注:英语原文是karmic effects。)。只有意志的活动如作意、欲、胜解、信、定、慧、精进、贪、嗔、无明、慢、身见(译注:原作者用的巴利语和英语原文分别是mansikara / attention,chanda / will,adhimokkha / determination,saddha /confidence,samadhi / concentration,panna / wisdom,viriya / energy,raga / desire,patigha / repugnance or hate,avijja / ignorance,mana / conceit,sakkaya-ditthi / idea of self 。)等,才能产生业果。像这样的心的活动(译注:英语原文是mental activities;顾法严译本又译注为“心所有法”。)共有52种,(译注:僧译本改为上座部为50种,大乘佛教为52种。)构成行蕴。
五是识蕴(译注:巴利语为vinnanakkhandha;英语原文是the aggregate of consciousness。)——知觉的组合。[原注:根据大乘佛教哲学,识蕴分心、意、识(译注:原作者用的是巴利语citta、 manas、 vinnana。)三方面。阿赖耶识(译注:原作者用的是巴利语araya-vinnana。)——通常译作藏识(译注:英语原文是sstore-consciousness。)——即在此蕴中。本书作者写了一部佛教哲学专著,不久即将出版,对此课题有详尽的比较研究。]识是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译注:英语原文是mind。)——之一为本,以其相应的六尘——色(译注:英语原文是visible form。)、声、香、味、触(译注:英语原文是tangible things。)、法(译注:英语原文是mind-objects,i.e.,an idea or thought。)——之一为对象而生的反应(译注:英语原文是a reaction or response。)。例如,眼识(译注:巴利语为cakkhu-vinnana;英语原文是visual consciousness。)是以眼根为本和以可见的形态为对象而生的。意识(译注:巴利语为mano-vinnana;英语原文是mental consciousness。)(末那──顾法严译本注译)是以意根(译注:巴利语为manas;英语原文是the mind。)为本何以心所有法(即意念、思想等)(译注:巴利语为dhamma;英语原文是a mental object,i.e.,an idea or thought 。)为对象而生的。这说明识是与其他官能相联而存在的。与受、想、行三蕴一样,根据内六根与相应的外六尘,识也这样有六种。[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61页。]
这里必须清楚理解:识,辨认不了对象。识只是一种知觉(译注:英语原文是a sort of awareness。),对于某一对象存在的知觉。眼睛接触一种颜色,比方说蓝色,眼识即行生起。但那只是对于某一种颜色存在的知觉,并没识别出是蓝色。(如果眼识只察觉到颜色,而不知是蓝的,那么此处所谓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意义呢?没有红、黄、蓝······的颜色,究竟是什么颜色呢?顾法严译本编者张澄基识。)在这阶段,还没有识别。是想蕴(前面讨论过的第三蕴)才识别出是蓝色。“眼识”这一术语是哲学上的表达方式,与“看”这一普通的字一样表示相同的意思。看(译注:英语原文是seeing。)的意思,并不就是识别(译注:英语原文是recognizing。)。(顾法严译者按:所谓视而不见也。)其他各识,也是如此。
这里必须再次说明的是:根据佛教哲学,世间并没有什么可以视为是“自我”、“灵魂”或“个我”的永恒不变并与物质对立的精神。“识”也不可以视为与物质对立的精神。这一点必须特别强调,因为有一种迷信,认为“识”是一种“自我”或“灵魂”,是一种在人的一生中始终存在并持续不变的实质。这种观念,自古以来直到今天始终为人们信奉,执著不舍。
佛陀有一个弟子叫嗏帝(译注:现可音译为“沙迪”,英语原文是Sati。)。他声称:“根据世尊的教导,轮迴飘泊的是同一不变的识。”佛陀问他:他所谓的识指的是什么呢?嗏帝给佛陀的答案现在是一个经典:“识就是那个能够随处表现、感觉、承受一切善恶业报的东西。”
世尊就训诫他说:“你这头脑空空的人啊!你听说我对谁这样说过法吗?难道我没用种种方法解释识蕴是由因缘和合而生、如无因缘和合就不能生吗?”接著佛陀就详细解释了识蕴:“识是根据使其生起的因缘而得名。因眼根与色尘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眼识;因耳根与声尘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耳识;因鼻根与香尘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鼻识;因舌根与味尘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味识;因身根与触尘(译注:英语原文是tangible objects。)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身识;因意根与法尘(译注:英语原文是mind-objects。)(意念与思想)相接触而生起的识,就叫做意识。”
接著,佛陀用一譬喻作了进一步的解释:“火由所烧的燃料而得名,用木柴燃烧的火叫做柴火,用稻草燃烧的火叫做稻草火。所以,识也是从使其生起的因 缘而得名。”[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一集第256页起 Mahatanhasamkhaya Sutta。(顾法严译本译者注:约相当于汉译《中阿含》201嗏帝经。)]
大注疏家觉音详细论述了这一点,他解释道:“因木柴而燃烧的火,只有木柴供应不断时才燃烧着。供应一断,即就地熄灭,因为造成燃烧的条件(译注:英语原文是the condition。顾法严译本又译成“因缘”。下同。)改变了。但是火并不跳到木屑等上去,变成木屑火等等。同样的,因眼根与色尘而在眼根门里(在眼睛里)生起的眼识,只是在眼根、色尘、光与注意(译注:英语原文是attention。) 这四缘具备的时候才生起的。 一旦这些因缘消失,该识立即就地止息,因为条件改变了。但是这识并不跳到耳根等处去,变成耳识等等······。”[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的《觉音疏》第二集第306至307页。]
佛陀曾用毫不含糊的语词宣称:识蕴是因色、受、想、行(译注:英语原文依次是matter,sensation,perception和mental formations。)这四因缘而生起,不能脱离这四因缘而独自存在。他说:“比丘们啊!识可能以色为其手段(译注:巴利语为rupupayam;英语原文是matter as its means。)、以色为其对象(译注:巴利语为ruparammanam;英语原文是matter as its object。)和以色为其给养(译注:巴利语为rupapatittham;英语原文是matter as its support。)而存在,又乐此不倦,可能生长,增进和发展。识也可能以受为手段……;以想为手段……;以行为其手段、以行为其对象、以行为其给养而存在,并且乐此不倦,可能生长,增进和发展。
“比丘们啊!如有人说:我可以脱离色、受、想和行而显示识的来、去、消逝、生起、成长、增进或发展,那他所说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第58页。﹞
这些就是五蕴的简介。我们叫做“众生”、“个人”或“我”的,只是为这五蕴所取的一个方便的名字或标签而已。这五蕴都是无常的,不停变迁的。“只要是无常的,就是苦。” (译注:巴利语为yad aniccam tam dukkham。)这正是佛陀所说的“简单地说,五取蕴(译注:英语原文是aggregates of attachment。)就是苦。”的真正的意思。一刹那接另一刹那,两者并不相同。这里,甲并不等于甲,处在一股时时刻刻生灭之流里。
“梵志们啊!这好像一道山洪,波涛湍急,冲刷一切,没有一刻一分一秒的停留,只是不断地流、流、流,奔流向前。梵志们啊!人生也像这山洪一样。”[原注:见《增支部经》1929年科伦坡版第700页。佛陀称此语乃是生活在遥远的古代的一位叫做阿逻伽(译注:英语原文是Araka。)的无欲师尊(译注:巴利语为sattha。)所说。这里值得提起的是公元前五世纪左右的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所创立的一切皆迁流不息之论述以及他的名言:“你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河流,因为新的水在不断向你流来。”] 正如佛陀告诉罗吒波罗(译注:英语原文是Ratthapala。)的那样:“人生无常,迁流不息。”
在因果系列中,一件事物消逝了,下一件事物就出现了。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变的实体。在其后面,并没有可以叫做“永恒的自我”(译注:巴利语为atman。)、或“个性”(译注:英语原文是individuality。)或什么在现实中可以叫做“我”的东西。大家都会同意,无论是色、受、想、或识、或任何一种这些心的活动(译注:英语原文是those mental activities。),都不能真正地说成是“我”。[原注:无我(译注:巴利语为anatta;英语原文是no-self。)的理论将在第六章讨论。]但是这五种精神与肉体的“蕴”,本来是相互依存的,在其作为一件身心合一的机器联合活动的时候, [原注:事实上,觉音曾将“生灵”(译注:英语原文是being。)比拟为一件木制的机器(译注:巴利语为daruyanta。)。见《清净道论》巴利语学会版第594至595页。],我们就获得了“我”这一意念。但这是一个虚幻的(译注:巴利语为;英语原文是false;僧译的汉译可为“空的”、“无实质的”等。)意念,只是前面刚谈过的52种心所有法(译注:英语原文是mental formations。)中的一种,那就是身见或萨迦耶见(译注:巴利语为sakkaya ditthi;英语原文是the idea of self。)。
这五蕴加在一起,我们通俗地叫做“众生”(译注:英语原文是being。),本身就是“苦(译注:原作者用的是巴利语dukhha。)” (译注:原作者用巴利语samkkha dukhha 。)。在五蕴的后面,并没有其他的“众生”或“我”在那里经历这“dukhha”。如觉音所说:
“只有苦难在,却找不到受苦者。
事是做了,却找不到做事的人。”
[原注:见《清净道论》巴利语学会版第513页。]
活动的后面并没有不动的推动者,只有活动本身。讲“生命在活动”,是不对的,而生命就是活动本身。生命与活动并不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换句话说,思想的后面并没有思想者。思想本身就是思想者。除掉了思想,你就找不到思想者。这里,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佛门的这一观点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是绝然不同的。
“生命有没有起源”的问题现在可能提出了。佛陀讲:看不到众生的生命流有起源。对于佛陀的这一答案,相信上帝创造生命的人也许会感到奇怪。不过,要是你问他:“什么是上帝的起源?”他会毫不犹豫地答覆:“上帝没有起源。”而且不会对他自己的答案感觉奇怪。佛陀说:“比丘们啊!这相续不断的轮回(译注:巴利语为samsara。)没有可见的终点。也看不到有众生为无明(译注:巴利语为avijja。)所蒙蔽并为贪爱(译注:巴利语为tanha;英语原文是desire。)的桎梏所羁绊而飘泊轮转的起源。”[原注:见《杂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三集178页至179页,及149页至151页。]谈到生命相续的主因--无明,佛陀进一步说:“比丘们啊!看不到无明有这样的起源:在这之前没有无明,在这之后才有无明。”[原注:见同版《增支部经》第五集第113页。]看来也无法说在某一个确定的起点之前,世间没有生命。
这就是苦这一圣谛的简短函义。明白了解这第一圣谛,是极为重要的。因为佛陀说:“见到了苦的人,也见到了苦的生起,也见到了苦的止息,也见到了导致苦的止息之道。” [原注:见同版《杂部经》第五集第437页。事实上,佛陀说:见到了四圣谛中任何一谛,就见到了其他三谛。四圣谛是互相关联的。]
不像有些人错误地认为那样,这一切丝毫也没使佛教徒生活得忧郁或悲哀。与此相反,真正的佛教徒是众生中最快乐的。他既无恐惧,也没有忧愁。他总是宁静安详,不为变迁或灾难所烦恼或沮丧,因为他如实洞察事物。佛陀从不抑郁或悲伤。与佛同时代的人赞扬他“经常笑容满面(译注:巴利语为mihita pubbamgama。)”。在佛门的绘画与塑像里,佛的容颜永远是快乐、宁静、满足和慈悲,绝看不到一丝痛苦或受难的痕迹。[原注:犍陀罗国及中国的福建两地,有佛陀修炼苦行的像,容貌枯槁,胁骨尽露。但这些是佛陀得道前修炼苦行的像。佛得道后就谴责这种修行。]佛门的艺术和建筑,佛门的寺院,从来不曾给人以悲戚阴森的印象,只有宁静安详的喜悦气氛。
虽然人生是有苦难,但佛教徒不该因此而忧郁不快,也不应为之生嗔或失去耐性。按佛法,“嗔”或恨是人生首恶之一。嗔(译注:巴利语为pratigha;英语原文是repugnance。)是“对众生、对苦难、对与苦难有关的法有不善欲(译注:英语原文是ill-will。)。嗔的功能是为不快的心境及不良的行为打下基础。”[原注:见《阿毗达摩集论》第7页。]因此,忍受不了苦难是错的。对苦难不耐烦或生恨,并铲除不了苦难。相反,只增加你的困扰,并使逆境更趋恶化与可恼。这里需要的不是愤怒或不耐心,而是要了解苦难是如何发生的和如何从中解脱;然后运用智慧,决心、坚韧、勤奋地去做相应的处理。
有两部古老的佛典叫做《长老歌》与《长老尼歌》,其中充满了佛陀的男女弟子们的快乐心声;他们遵循佛法找到了人生的宁静与快乐。憍萨罗国的国王有一次告诉佛说:佛的弟子们完全不像其他宗教的信徒那样容貌枯槁、粗糙苍白、消瘦孱弱、神情萎靡。佛的弟子们“欢欣鼓舞(译注:巴利语为hattha pahattha。),意志昂扬(译注:巴利语为udaggudagga。),诸根怡悦(译注:巴利语为pinitindriya。),无所忧虑(译注:巴利语为appassukka。),温良宁静(译注:巴利语为pannaloma和paradavutta。),心情愉快犹如瞪羚(译注:巴利语为migabhutena cetasa。),享受着精神生活的快乐(译注:巴利语为abhiratarupa。)。”那国王又说:他相信这种健全的气质是因为“这些可敬的比丘一定都已亲身证实了世尊所说法的重大而圆满的意义。”[原注:见《中部经》巴利语学会版第二集第121页。]
悲戚、苦恼、厌恨、郁闷等心态与佛法背道而驰,是证实真谛的障碍。此外,这里应该记住的是:七觉支(译注:巴利语为bojjhamgas;英语原文是factors of enlightenment。)之一的“喜”(译注:巴利语为piti。)是一种证见涅槃所必须培育的主要品质。[原注:关于七觉支请参阅“修习:心智的培育”章。]